我对卡夫卡有个细节留有很深的印象,那是在1914年8月2日,他的日记里记下了短暂的一句话:“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游泳。”这种宏大事件与日常生活的琐事的写法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则日记的含义。就好像外界发生的任何事件都与他的生活无关,不能影响他正常生活的秩序。我们阅读卡夫卡的日记经常有这样的观感,他很少写自身以外的事情,所有的注意力都涉及到他自身的情感,他的投控股,他的病,他的梦,他的焦虑,总之都是关于日常生活最琐碎的事情。我们该如何理解这种自我意识的隔离?
读美国作家卡森·麦卡勒斯的《抵押出去的心》,突然想到了卡夫卡的这则日记,某种程度上说,麦卡勒斯是卡夫卡的同类。这个结论是不是有几分荒谬?那你看另外一则故事,一位朋友拜访麦卡勒斯时对她说:“我钦佩你,因为你的无知。”朋友说:“黑斯廷斯战役发生在哪一年,是关于什么的?滑铁卢战役发生在哪一年,是关于什么的?”麦卡勒斯回答:“我认为我并不在意这些。”他说:“那就是我的意思,你不会让现实发生的事情来影响你的思想。”
现实对作家的写作当然会产生影响,现实生活从来都是写作的基础,但也仅仅一种基础而已。但是对那些被生活所放逐的作家而言,现实的意义只不过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参照。前些日子翻俄罗斯诗人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传记,她说自己四岁阅读,五岁写作,喜爱的一切都是七岁以前喜欢的,此后再也喜欢过什么。一个人自我意识的觉醒竟然如此之早,除了惊叹天才诗人之外,我更多的想法是,这种早熟的意识会带来什么样的写作。她以后所有的生活都不再有惊奇出现,但是当她渴望生活的绮丽的时候,就会自己创造一个世界,而很容易沉浸其中。几年前读麦卡勒斯的小说,印象最深就是那种深入骨髓般的孤独感,没有任何作家像她那样对一种孤独的情感倾注全部身心。她说那种精神上隔离,是他大部分创作的主题,“我的第一本书与这个主题相关——几乎整本书都与此相关,并且,此后我所有的书都以这样那样的方式与之相关。爱——尤其是不可偿还、不能接受爱意之人的爱——乃是我所选择描写的怪诞奇异角色的核心。人们身体上不可去爱和不可被爱,正是他们精神上不可去爱和不可被爱的标志——即他们的精神隔离。”爱与被爱的不可能性一直麦卡勒斯的小说的中心,而这种隔离的痛苦归根结底是一种从身体到精神上的折磨。
在这本麦卡勒斯去世后由她妹妹编选的遗作集中,我更确认了这种阅读的印象。我们能察觉到一个与以往相同的麦卡勒斯,自小对文学的天赋有着敏锐的直觉,一生都遭受病痛的折磨,不时还有各种生活和爱情上的困扰,写作似乎是她对抗世界的唯一有效的方式。当现实总是太糟糕的时候,她用想象力营造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中,她的孤独仍然是孤独,确实一种清晰而丰盈孤独,她以她的孤独为傲。她甚至可以像阿多尼斯一样说,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在回答为何写作时,她说,写作是一场漫游和做梦的营生。她说,天赋的作家是一个意识清醒的梦想家。她做梦,但是在梦里,她依然清醒着。这种自我意识的觉醒绝不是一种偶然,而是一种执拗地、固执地参照现实世界的方式。在梦里所有的现实都有了梦幻的色彩。她说只有借助于想象与现实,你才能知道一篇小说所需要的东西,“单就现实而言,对我来说一直不怎么重要”,“一个人应该去写她熟悉的东西,但是有什么东西是比一个人自己的想象根据熟悉的呢?想象力以悟性来组合记忆,以梦境来排列现实”。一个孤独的梦,一个充满了各种确定与不确定的想象的世界,就是她所能拥有的全部。
在这本书里,有一篇文字叫做《孤独,一种美国式疾病》,她在文中提到说,她的一位英国朋友非常愿意生活在纽约,“因为在这里可以如此孤独”。在她看来,孤独是最大的美国式的疾病,但是这种美国式的孤独其实一种无意识的可怕的孤独。这种孤独似乎具有一种属性,那就是对身份认同的追寻。我们能从麦卡勒斯的众多小说中回想起那一个个人物,他们的畸形的身体,美好的心灵,沉默的言语,无一不是在寻找靠近和温暖。但是两颗孤独的心在靠近的时候,总会心存疑虑,误会丛生。他们怀抱着对对方的爱意去接触,但结果往往是孤独的人依然孤独着。这种对“孤独个体”到“孤独人群”的描述也只有麦卡勒斯能写得出来。很多作家都会描述一种孤独的人生状态,比如保罗·奥斯特就才曾说,
保罗·奥斯特在书中这样解读孤独,“孤独。但不是指孤身一人的那种状况。……而是退隐意义上的孤独。是不必看见自己,是不必看见自己为他人所见。”比如《十一种孤独》中,耶茨描述的那种人生状态的孤独感的滋生。世间的孤独有很多种,但惟独麦卡勒斯的孤独渗透着人生的绝望,情感的悲凉,同时还能让人感觉到爱意的温柔。因为她小说中的孤独往往源于爱意的动力,是一种情感的状态。我们通过爱人的方式定义自己的存在,定义自我意识的觉醒。但是一旦这种爱意不存在了,这种孤独就像内心的荒草一样疯狂的生长。孤独的蔓延不可遏制,精神的隔离已经形成,心灵之门再也不会对人打开。我们能改变自己的心情,能改变自己的状态,但是无法改变这种情感上的孤独感。那是一种从希望到幻灭,从爱到不能爱之间,无法定义的情感状态。
保罗·奥斯特在《孤独及其所创造的》一书中提到一种写作意义上个孤独,他说每本书都是一个孤独的图景一个人独自坐在一间房内,写作。无论这本写的是孤独还是陪伴,它一定是孤独的产物。阅读《被抵押出去的心》时,一直都在想这些在她去世后被搜集出来的一篇篇充满孤独的文字,会因为有其他文字的陪伴而免除这种孤独的状态吗?好像不太可能,因为如果你仔细阅读那些字里行间,就会发现,麦卡勒斯的孤独是渗透在每个句子中的,她笔下的人物,她描述的景致,她陈述事态的发展,都深深浸润着一种看透时间的虚妄,找不到归属感的落寞。
1954年,法国女作家萨冈去美国拜会她心目中最伟大的诗人田纳西·威廉姆斯时,见到了麦卡勒斯。萨冈用她一贯的细腻敏感的笔触写下了当时的印象:“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个高大、瘦弱、身穿短运动裤的女子,她深邃的蓝眼睛里流露出迷茫的神情”,“世界上所有的诗歌和阳光都无法唤醒她蓝色的眼睛、沉重的眼皮和瘦削的身体。只是,她仍然保留着笑容,那种从未消失的孩童般的欢笑”。这个笑起来很疲惫和迷茫的女人,因为丈夫不久前自杀身亡,自己孤苦无依的生活在尘世上,多亏了田纳西等好友的陪伴,他们才能一起欢笑,一起承受这种作为被抛弃者、被排斥和蔑视者、象征和废弃物的生活——当时美国所有艺术家和社会边缘人的生活,一个有着众多孤独者构成的世界。
这种孤独折磨着麦卡勒斯的身体和灵魂,却催生了美国南方文学中一个奇异而伟大的分支,至今无人能超越。从这个意义上,这种孤独是辉煌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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