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西国旗上，有这样一句代表整个国家的格言——秩序与进步。的确，巴西的艰难崛起造就了里约的热情、圣保罗的喧嚣和巴西利亚的威严，但当现代融入现实，而富有和贫穷，热情和愤怒纠缠蔓延之时，秩序与进步应该何去何从，又考验着每一个深爱着这个国度的人，一如他们的足球和他们的世界杯。

1:7被德国队虐杀出局，巴西足球遭遇了史无前例的重创，如果说1950年世界杯决赛在家门口痛失冠军，巴西人还能制造出“马拉卡纳打击”、“流浪狗情结”等一系列新词汇以排解胸中郁闷的话，那么这一次严重缺乏心理准备的巴西人已经变得词穷，只能用“耻辱中的耻辱”这样生涩但直接的句式来为比赛定性。

毫无疑问，随着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扯去，现在巴西正面临着一场从上至下的问责风暴。在这个并不以经济和政治变迁作为历史标签，而是以四年一度的世界杯作为时代符号的国家，桑巴足球正等待着凤凰涅槃式的浴火重生。

“死亡”早有先兆

2014年7月8日，贝洛奥里藏特米内罗竞技场，也许几十年以后，当巴西人再次谈论起在这一时间这一地点进行的那场比赛时，人们还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人们都说，时间是治愈伤痛的最好良药，但这一次“良药”却很有可能永久失效了。

1:7惨败于德国队，赛后巴西网站进行民意调查，总结球队失败的原因，投票结果显示：46.84%的人认为斯科拉里是最大罪人，25.20%认为是巴西球员水平有限，14.04%认为是德国太过强大，8.56%认为是内马尔因伤缺阵，另有5.37%的人认为是由于队长蒂亚戈·席尔瓦累积两张黄牌不能上场。但这些真的是桑巴足球之死的真正原因吗？

儒尼尼奥，巴西足球史上最具才华的中场球员之一，他对比赛的总结发人深省，“整整90分钟，完全是德国人在教我们该怎样踢足球，但他们的踢球方式我们并不陌生，事实上在此之前，巴西人一直在以这样的方式，或是比这更好的方式踢球。不难看出，巴西足球一定出了什么问题，该到了很多事情都需要改变的时候了。”

正如儒尼尼奥所说，其实相比以上几个原因，巴西足球衰落，才是1：7惨败最深层、也是最根本的原因。如今，随着这一场灾难的降临，巴西足球的丑陋一面终于无处遁形，即使最善于选择性失明的巴西人，都不会一边历数着巴西队过去的辉煌，一边假装桑巴足球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生。

其实，早在世界杯开始之前，巴西民众就对这支“史上最平民化”的巴西队充满担心，倒不是他们对这支国家队没有信心，而是他们已经清晰地预感到，桑巴足球对于世界足坛的统治力正在迅速降低，这一点从巴西球队近年来在南美解放者杯上的成绩就可以洞悉。

没错，在这项美洲冠军联赛的赛事中，巴西球队之前连续4年拿到了冠军，但他们从来没能展现出绝对的统治力，今年更是没有任何一支球队杀入半决赛；而且除了2012年更具欧洲范儿的科林蒂安外，其他几支南美冠军队在世俱杯上都是夹着尾巴狼狈溃败。虽然巴西经济的迅速崛起让巴西球员在俱乐部中拿着南美洲最顶级的薪酬，但这种绝对优势却未能体现在成绩单上。

有意思的是，在这场溃败之后，《圣保罗报》在头版如此写道，“在此之前，很多人都在担心国家队在世界杯上的成功会掩盖巴西足球深藏在桌下的裂痕，现在大家不用再担心了，勇敢而且负责任地说出你们的心声吧！”

足球与政治的亲密关系

在巴西，足球和政治究竟能够达成了一种怎样的默契，一个奇妙的现象就可以说明问题：1994年巴西队历史上第4次夺冠后不久，中间党派巴西社会民主党领袖卡多佐就被选举为总统，这位曾经的社会学教授在任8年；2002年，巴西队第五次举起大力神杯，次年卢拉当选巴西总统，当年的擦鞋匠和车床工人在位也执政了两届。也就是说，自1994年起，巴西总统选举就和世界杯同步了。

不过本届世界杯，对于正在积极准备10月份总统选举大战的现任总统迪尔玛·罗塞夫而言，绝非一个积极信号。尽管巴西队耻辱性出局后，罗塞夫紧急“公关”，她甚至还在推特上还引用了一句在巴西流传甚广的歌词，鼓励球迷振作起来，“巴西，站起来，拂去身上的灰尘，继续向前进。”但这种修补民心的做法究竟能对其连任起到怎样的效果，很多人持悲观态度。

当然，尽管在这个把足球当做国家精神象征的国度里，罗塞夫很多冷落足球的做法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如果将巴西足球的全面溃败完全归咎于她的任期，未免有失公允。其实，一直以来巴西人对足球的疯狂程度，已经让足球变得像鸦片一样，麻醉巴西的国民，使得他们不再对政府的行为表达不满。虽然这种情况在上世纪70年代独裁和集权主义的梅迪斯军政府之后有所缓解，但无疑，在任期内不遗余力地捧红各种各样足球天才、急功近利尽可能多地取得耀眼成绩的做法，在随后的任何一届政府中都很适用。

虽然在巴西足球达到了为政治服务的目的，但另一方面，政治对足球的束缚，又让它催生出重重腐败与丑恶，其中巴西足协就是“另一个独裁者”——一直以来，阿维兰热和他的女婿特谢拉延续了这样的独裁，后者的王朝甚至延续了23年。在此期间，特谢拉贪污和腐败让巴西足协成了最黑暗的地方，每次世界杯失利后，他都会将全部责任推给教练和球员，从未有过改变，而贪腐官司却始终无法撼动他的权力。

2011年，罗塞夫总统任命雷贝洛为巴西体育部长，他上任不久后，特谢拉便宣布辞职，事实上他已别无选择，因为一份来自国际足联的调查报告只会更加确认他以及他前任老丈人阿维兰热的罪名。

现在，特谢拉的位子已经被巴西足协五位副主席中年龄最长的79岁高龄的马林所取代，但即使如此，巴西足协的不作为和难作为，仍是罗马里奥、济科、托斯唐等名宿抨击的对象。就像巴西共产党议员卡拉桑斯所说，“这些年的巴西队之所以粗鄙，根本原因就在于足协的独裁和混乱。巴西政治构架中的混乱，成为了球员们的样板，来自议会的争吵和暴力直接反映在了球场上。足球在巴西，仍然是一个社会现象，从来都没有改变。”

“精英球员”的困惑

本届世界杯，巴西队阵容可谓星光黯淡，虽然人们至今仍在幻想如果小罗、卡卡、帕托还在这支队中的情景，但他们也很清楚，这对于阻止巴西足球的滑坡毫无影响。在足球经济唱主角、足球圈唯利是图的今天，巴西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球员出口国，正遭遇着严重的人才危机，已经是无可回避的事实。

一项数据表明，从1994年至今，巴西球员一直都是巴西最为诱人的出口“商品”：2005年，巴西球员出口价值1.58亿美元，比2004年增加了55％。这一年，有804名巴西球员转会国外，其中罗比尼奥前往皇马的转会费创下了2500万美元的纪录，其次是转会到法国里昂队的弗雷德，价值1800万美元。2008年，巴西球员欧洲“淘金”达到巅峰时期，有超过1200人出国踢球，球员销售的净收入达到2.5亿美元。而到了2013年，光是内马尔从桑托斯远走巴塞罗那，他一个人的转会费就超过了一亿美元。去年，全球球员输出数量最高的国家依然是巴西，共有618位巴西球员和海外俱乐部签订了工作合同。位居第二和第三的分别是英格兰（477人）和阿根廷（436人），排在第四的是输出了432名球员的西班牙。

在巴西球员大规模迁移的同时，巴西联赛则只剩下了一个空壳。从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巴甲联赛就陷入低迷，整体价值大幅缩水，甚至弗拉门戈、瓦斯科达伽马、弗卢米嫩塞这样的传统豪门也陷入保级的挣扎。没有了本土联赛的根本，也没有年轻才俊露头和成长的机会，巴西已经拉响了人才警报。

除了本土人才被搜刮一空外，巴西新秀成长的空间也变得愈加狭窄。一直以来，贝利、加林查、济科、罗纳尔多，这些曾经闪耀巴西的国家英雄，都来自贫民窟。他们的传奇和成功，也成为激励无数只能光脚踢球孩子的现实童话——足球，曾是打败贫穷的唯一方式。

济科足球学校的教学点遍布里约热内卢州数百个贫民窟，来这里踢球的孩子已经超过了4万。越是贫困的地区，足球越是稻草，曾是巴西社会、经济发展的独有奇观。数据显示，巴西经济发达的南部地区只有98家足球俱乐部，而在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的东北部、北部和中西部地区，分别有227家、102家和121家。

但遗憾的是，随着巴西成功翻越“中等收入陷阱”，贫困问题的解决，让踢球不再是贫民窟孩子的首选，甚至可以说，足球改变命运，不再被巴西人认同。与此同时，经济疯长，城市病来袭，车水马龙和高楼大厦也毁掉了巴西最天然的足球场——街道，负责巴西青少年足球训练的1970年世界杯英雄里维利诺就认为，街巷的消失，导致了巴西足球水平的下降，也导致了足球人口的凋零——“现在巴西的孩子，踢球素质一年不如一年。”

不再为了生存，也不再是为了改变命运，甚至，不再是童年游戏，当足球只是一个可供选择的职业，“足球王国”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落寞和困惑。